在我的手机里,“打字李”这个名字已经存了二十三年。从模拟机到小灵通,从按键机到触屏机,手机换了数代,“打字李”这个名字始终都没换过。
“打字李”自然姓李,名字是和他打交道数年后我才知道的。在此之前,大家都习惯叫他小李,以至于模糊了本名。
初识小李是在年夏,我从县上调来市里。那时机关电脑尚不普及,用稿纸写了材料,单位打字室忙不过来,便到机关侧门对面的打字店输录。打字店的年轻老板人称小李,我便由此把小李一直叫到现在——即便今年他已四十九岁,无论电话里,还是去他店里,我都仍然叫他小李。
最早存储的“打字李”号码是他的座机号。后来小李也买了小灵通。他说,有了移动电话,到哪里客户都好找,不误事。那个时候,小李二十六岁,从农村老家进襄阳城不过两年,带着新婚妻子,租住在一间老旧的民房。单门独间,木窗土瓦,十三四平方米。从中拉一布帘,前为工作室,后为卧室。妻子做饭,就在门外支了炉子炒菜,室内的电饭锅焖饭。
小李中等个头,方脸,浓眉大眼,一说一脸笑,不仅耐得烦,做事也利落。单位里大家都愿意把材料拿到他那儿打。他的四通打字机是在二手市场淘来的,到他手上却很好用。后来他又陆续淘回扫描仪、复印机、装订机。
我那时业余喜欢写点小文,双休日拿去让小李录入,他都尽量第一时间帮我弄好,再让我对着屏幕现场校改,效率极高。打出来的稿子清清爽爽,拿到邮局寄出,不久即能见报。下次再到店里,我就会和他分享稿子刊用的喜讯。他为我高兴之余,常会说一句:“打你稿子时,就像去了一趟你写的地方。”我知道他说的是身临其境的意思,除此之外,再无褒词,我却也很受用。
进入新千年,机关每人都配了电脑,打字室不复存在,但一些同志电脑打字不过关,小李的打字店一度更加忙碌。什么时候去他那儿,都能听见键盘的嗒嗒声,打印机的嘶嘶声,抑或复印机的嗡嗡声。去他那多了我才知道,不光我们单位,相邻的机关、学校、医院、居民,都喜欢把材料送到他那里。
年秋,机关迁至四公里外的新址办公。旧址街区改造,小李租用的民房也要拆除。我与同事们劝他随机关转迁,到办公新址附近重新租房经营。他权衡了一下,觉得自己的经营对象不全在机关,还有学校、医院等,他还是愿意留在老地儿。况且大机关搬走,一批小机关却要迁入,生意不会受太大影响。他联系邻街一处门面房,以过去两倍半的价格租下,经过简单装修,挂上“小李打字店”的蓝底白字牌子,重新营业了。
说来也怪,机关搬走十五年,我们的业务却一直没离开小李。有时候办公用的中性笔、文件夹、活页纸、胶水、接线板、遥控器电池等等小物件,以及打印墨粉、文印耗材,一朝告罄,一个电话过去,无论春夏秋冬、晴热雨雪,不一会儿小李都能送到,还负责安装调试,确认运转无虞,才笑眯眯地离开。
一度,他店里货架上多了一种风靡一时的洗漱、护肤等产品。原来是他与妻子有了儿子之后,家庭开支猛增,妻子觉得打字、复印几毛几分地挣太慢,于是扩大了货品种类。她常去南方进货。后来同事们说,小李离婚了。但我从来不曾见过小李有离异的怨叹。什么时候打电话请他提供服务,他的声音都是爽朗愉悦的;什么时候去他店里,见着的都是他依然笑眯眯的神情,以及他儿子心无旁骛做作业的认真。
去年底,我变动了工作岗位,新单位恰在“小李打字店”斜对面。每天上下班都要路过,更免不了常去店里找他扫描、复印资料,添些办公用品。附近两条街上,林林总总二十多家单位,复印凭据、制作表格、打印公告、扫描证件、装订文本等等,件件都是急办之事,桩桩都是微利经营。小李从来都是开门最早、关门最晚。
一天我下班路过,见他不忙,感佩他把打字复印这个行当从“小李”干成了“老李”,二十三载坚持而笑容常在、热情有加,我问他是咋坚持下来的。他的方脸挂满了笑意:“重复性地做这一个事,这么多年的日子好像是一天过去的。只能说自己干这行顺手了、熟悉了。”
他说这个行当投资不大,对文化水平、技术要求不高,唯有每天不少于十二小时守店,时间久了,人都熟了,把熟人的事给办好,让人感到方便、可靠,回头客才能多嘛。他又说,打字复印挣钱不多,人也辛苦,所以离婚十年,没敢再娶,当然也怕影响儿子成长。如今,在大学读书的儿子通过了司法考试,所有的付出都值得。
小李的一番话,深深地触动了我——那一份脚踏实地的付出,那一份简单纯粹的道理,透出劳动者最朴素的美。这美,没有一丝浮华,却那样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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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年07月04日0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