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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好好谈谈爱与金钱
转载自人间thLivings
在一场经济不对等的恋爱里,是穷的那个,还是富的那个,更在乎钱?
是男人还是女人,更在乎钱?
完全不受金钱影响的爱情,存在吗?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这份爱终将染上钱的色彩,你还会去爱吗?
作家静岛带来了这个故事,《让我们好好谈谈爱与金钱》。请坐下来谈谈,哪怕没有答案。
1
从我记事开始,我妈就在等两件事:等我爸离婚,或者等我爸的老婆死掉。
如果就此认为我妈就是那种小三、二奶、外室,又不够精确,她和我爸青梅竹马,曾经也是我爸明媒正娶的老婆,只是后来么……
所谓红颜祸水,其实男女都成立,男人如果太帅,一样是祸水。我妈年轻的时候算得上漂亮,但仍然是正常范畴的漂亮,是经常能在人群中看到的家常美女,而我爸的帅,则达到了和凡人有结界的地步,可惜当年没有选秀,否则他一定能C位出道。
郎才女貌,往往是因为“郎才”可以转化为“郎财”,就此搭得住“女貌”,是谓神仙眷侣;而“郎貌女貌”的搭配,在那个皮相尚很难直接变现的时代,就有些尴尬了。我爸妈双双高中毕业后从淳县到了浙州工作,我爸在修理厂做技术员,我妈在修理厂坐医务室,两人尽心尽力工作了四五年,结婚,厂里给双职工分了个小套,我很快出生。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如果时势配合,如果他们知足,也许能一直安稳过日子。
可惜这两个如果都没实现。
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在我家有各种细节自相矛盾的版本,但主线是一致的:我爹在修车厂和顾客聊着聊着,就成了顾客的司机;开着开着,就成了顾客的助理;理着理着,就和我妈离婚成了顾客的老公。
顾客,比我爸大两岁的刘阿姨,倒腾钢材,有点矮,有点胖,都还是普通水平,只要不黏在我爸身边就不会显得很磕碜,但我妈总骂她,“树墩子”。
听说最早刘阿姨根本没打我爸主意,她是改革开放后第一代女商人,看多了乱七八糟的事,想得开,她只是需要一个靠得住、带得出的司机,但我爹实在太有上进心了,自学财务、英语、文秘、按摩、烹饪,既三从四德又八面玲珑,加上那张脸,刘阿姨很难拒绝我爹上她的床。
我妈发现这事之后悍然开战,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没错,她决定先拍死苍蝇再考虑还要不要这个蛋,成天去刘阿姨公司骂人,“我老公只是看你可怜,陪你花钱寻开心”。
刘阿姨原本可能仅仅把这事视作值得玩味的艳遇,却被我妈激发出了阿尔法女的胜负欲,两个女人的争夺让我爸的身价水涨船高,最终我爸和我妈在我5岁的时候离婚,旋即和刘阿姨结婚。
为表忠心,我爸一度几乎和我妈断了联系,几年之后在公司扎稳脚跟,以看我为名经常来我家,彼时刘阿姨已经确诊没有生育能力,对我爹如此恋恋后代也无话可说,日子久了,为了表示豁达,刘阿姨经常叫我去家里,我按照我爸的叮嘱少说话,说好话。
刘阿姨会看着我发呆:“你长得真像你爸爸,好看。”
我爸摇头:“好看有什么用?还是要好好读书。”
刘阿姨直愣愣看他:“我觉得好看挺有用的。”
我牢记要说好话:“刘阿姨也好看,像刘晓庆,一看就是老大。”
是谄媚,也是真心话,刘阿姨不漂亮,但回忆起来,她精神、自信、果敢,像一块新鲜的钢,有一种爽利的美。
刘阿姨转头对我爸大笑:“你这个女儿不得了。”她又盯着我,带着好奇,并无恶意:“林悦,你挺懂事的,不容易吧?我们大人的事情,你少管,没必要搞明白。”
回到家,自然少不得被我妈审问到底和刘阿姨说了什么、刘阿姨有没有问起她,我知道真心诚意夸了刘阿姨的话不能告诉我妈,更不能流露出刘阿姨和我爸看上去感情不错的信息来,我无师自通学会了虚构,对我妈形容刘阿姨和我爸是如何形同陌路。
“他都是为了她的钱,我就知道,他爱的还是我。”说完这个“爱”字,我妈很不好意思地低头:“你爸爸,是为了我们在赚钱,那个女人,他迟早不会要她的。”那是琼瑶片最流行的年月,我妈提到“爱”字,脸色绯红,我知道我是在骗我妈,但好像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也在骗我自己啊,和我妈一起期待,期待我爸拿到刘阿姨所有的钱,和她离婚,期待他回家。
如果我爸能那么做,那么不管过程到底花了多少时间、有过多少龌龊,他充其量是个异想天开的浪子,而非卑鄙冷血的负心人,他对我和我妈的背叛和抛弃,就不是真正的背叛和抛弃,我就可以轻易原谅他。
做钢材生意的圈子男人为主,男人总是帮男人,到了我上高一的时候,刘阿姨已经只是个挂名的总经理,我爸是公司里的主事人,此消彼长,刘阿姨在这段关系里慢慢失去了优势,她出差的时候,我爸经常回我们家,和我妈俨然如夫妻般生活。刘阿姨来我家围追堵截过,有次差一点闹上新闻,记者都到我家楼下了,我爸打了几个电话,人散了。
再之后刘阿姨在公司策划过绝地反击,几乎成功的时候被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总经理助理小艾卖了,事情摆平之后,我爸连表面上的面子都不给刘阿姨了,他正大光明当了总经理。
眼看着,我妈的第一个心愿就要实现了。
那段时间,我妈经常打发我做探子去刘阿姨家里做客,她想从我这里知道多年对手有没有溃败的迹象。
有一次我去的时候我爸临时有事不在,刘阿姨开门见山:“天底下没有拆不开的公司也没有拆不开的婚姻,就看花多大代价了,我对你爸客气,是因为我们还是一家人,他也有数的,叫你妈别期望值太高。”
我感觉被她抽了一个嘴巴,像被抓了现行的小偷,可是凭什么呢?明明最早是她从我们手里抢走了他。
“刘阿姨你肯定是最了解我爸的人。”我想了一会,笑嘻嘻地说,她还觉得她掌握着他吗?
我以为可以激怒刘阿姨的,结果她很豁达:“不够了解。我就是灯下黑,总是看不准身边人,你爸这点比我厉害多了,该他的。我也不怪他,有些事情,既然做了,就要做到绝。”
她的坦然让我不好意思:“我爸也是不想让你太辛苦。”
刘阿姨大笑:“你和你爸一样会说话。小悦,你要向你爸再多学一点,光是明白是没用的,明白了还要能做到,我们女的,常常就差了这口气。”
事情果然如刘阿姨预言的一样,并未朝着我妈想的方向发展。
我爸仍然是两头跑,按照他的说法,公司经营的事情盘根错节,没这么容易理清楚各方面的关系和资源,硬要离婚就是两败俱伤,“没必要,对不对?”他说完这话给我妈盛鸡汤:“冬虫夏草吃光了没有?下次我再带一包来。”
在钱上,我爸是很大方的。我妈不再和他吵架,有次我情绪上来对我爸甩脸子,他走了之后我妈批评我:“你这样就是在赶你爸,就是逼他不要我们。”
她总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太小看我了,我冷冷看着她:“知道了,不能得罪他,他不是你老公,是你老板。”
我妈伸出手想打我,到底还是没打下来。
后悔吗?当然是后悔的,我是最知道我妈为人的人,她的确离不开我爸,无论从经济上还是从情感上考虑,她只能做到这样了,但我多想她能做得更好啊。
2
我读高二的时候,刘阿姨确诊了宫2颈癌,还是中晚期。我妈大笑,我觉得不妥当,但还是陪着她笑。我爸告诉我妈,就算原本有离婚的可能,这种时候完全没可能了,他走就是在逼她死,这样做事不行的,“我要是真过分,以后没有正经人敢和我做生意”。
我妈懊恼:“说来说去你还是舍不得她。”
“她不容易,你是不知道这个圈子里多少妖魔鬼怪,一个女人,谁也不靠,走到这一步是很难很难的……”
“你什么意思,我靠你咯?我容易咯?我不要脸咯?”
我爸居高临下轻拍我妈的脑袋:“胡说什么啊?我喜欢你靠我啊,你信得过我才靠我的嘛。”他又一把抓着我妈的手,简直是在撒娇,“电影看不看?看好轧马路买衣服。”
冷眼旁观,我妈肯定是被我爸吃定了,我爸简直是轻巧拨弄着她,但这个场景又缱绻得让我无法彻底冷眼,我理解我妈的心软。
有时候也不得不佩服我爸,我在我爸家吃饭的时候,看他经常给刘阿姨夹菜,说着各种笑话逗她吃下去,他们坐在沙发上手拉着手看最无聊的电视节目,他给刘阿姨梳头,小心藏起她掉下来的头发……细节上的用心看上去特别真诚。
男人是可以两个都爱的吧?又或者,男人可以让两个女人都相信自己是被他爱着的。
有一次我去我爸家做客,我爸临时应酬回不来,刘阿姨留我吃饭,那时候她已经开始明显消瘦,我无法拒绝她。
吃完了,我着急要回家,刘阿姨留我,说陪她看看电视,一起等我爸回来,她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有点乏力,自然而然倚在我身上,我简直有点精神恍惚——我不知多少次这样陪着我妈等我爸回来吃饭。
“你肯定一直埋怨我吧,但是我说实在的特别喜欢你,经常会想,如果你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屏幕的光打在刘阿姨脸上,明明灭灭,除了疲惫,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我想了一下告诉她:“以前埋怨过,现在真的没有了。”
“为什么没有了?可怜我?”
“这倒不是,是觉得太复杂了。”
“有啥复杂的,我就是花钱买开心、非要拉着你爸陪我的坏女人。”
我反驳她:“不是的,你这么说看不起自己也看不起我爸,我爸说过,你是少见的女人。”
“怎么少见了?”
“我爸说你没靠过别人,这个圈子太难了,女人尤其难……”
还没说完,刘阿姨在我身边抽搐着哭了。
我很尴尬,给她递纸巾:“不过我爸嘛,你也知道的,他的确是看上你的钱。”
刘阿姨一脸的泪又开始笑:“对啊,有钱真好。小悦你以后就知道了,女人有钱就有底气。”
有那么小半年,我妈一度以漫长的拉锯战的胜利者自居,她对我爸从未有过地温和、体贴、宽容,没有逼迫我爹离婚,甚至对刘阿姨都流露出了善意。
这短暂的幸福时光好得太不真实,我每天起来都会告诉自己,应该就是到今天为止,不会一直这么好下去的,我老早习惯了身边的一切支离破碎、分崩离析,习惯了最亲近的人随时爆发争吵、撕扯,和痛苦相比,幸福更让我不安。
果然,一切戛然而止,我妈确诊了乳腺癌,晚期。
之后我妈的情绪完全失控了,我不想再回忆,那段时间对我来说、对我爹来说都是难熬的,我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真挚地爱着我妈,希望她好起来,愿意付出所有代价让她活下去,另一个已经能从母女之情中抽离,希望命运尽快不那么痛苦地结束一切,让她解脱也让我解脱。
平心而论,那时候我爸是我的战友,我看到他就知道他明白我的一切感受,他也在体验我体验着的一切,对他来说这种痛苦还是双份的——当时刘阿姨的治疗也进入了拖时间的阶段。
最后的日子,我妈的病房和刘阿姨的病房只隔着两个楼层,我陪我妈,我爸主要陪刘阿姨,有时候也跑过来看我妈。
有天下午,她们都睡着了,我爸带着我去楼下的小花园,医院明明是禁烟的,但所有人都对这片小花园的烟鬼网开一面,他们多半是垂死者的家属,我爸点着一根烟,抽了一口,叹气。
那是初夏的黄昏,天光流转,清风和暖,鼠尾草和绣球花开了,刚刚修剪过的梧桐树隐约传来香气,远处的市声中夹杂了怯生生的蝉鸣,好美,我第一次意识到所有感官打开来才能察觉的美。
这样的美让我惊异,随后让我痛楚,就在我身边的楼里,生我养我的人正在死去,世界抛弃了她照样运转,我为我是抛弃了她的世界的一部分而既庆幸,又羞愧。
我爸呢?这两个女人,他到底爱哪个?或者哪一个都不爱?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对待她们?
我从我爸手上抢过烟,也抽了一口。
我爸没有阻止我:“最近你也够受的,生日快乐,以后再补吧。”
以后,我们谁都不敢说,是哪件事情以后。
那是我最爱我爸的瞬间。
4天以后,刘阿姨死了,我妈的第二个心愿终于满足了,可惜太晚了,半个月后,我妈死了。
我妈火化的时候我爸有点失态,领带夹掉了,他的总经理助理小艾捡起来给他夹上,自然而然地给他整了整领子,新做的正红色的指甲油,我爸看到我看到了,下意识躲闪。
我发现男人真的老得慢,尤其是我爸这样自私的帅哥,老得太慢了。
抱着我妈的骨灰盒回到家,我对我爸说,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再结婚。
我爸说我太自私了,“我还想生儿子呢”,带着开玩笑的语气,但我知道的,这就是他的真心话。
我说不自私不行,我只要活着就要开心,我妈、刘阿姨,她们得癌症都是因为不开心。你要是结婚,我是不可能开心的,我不憋着,我直接去死,到时候你再去生儿子好了。
我爸摇头:“还是太小,活着怎么可能光是开心。好,暂时不结婚,等你想开点儿再说。”
我笑了:“小艾会不会作死你?”
我爸也笑了:“就你精,都能看出来是吧。这个不用你操心。”
我继续琢磨:“虽然你长得是可以,但是你几岁,小艾几岁?她肯定是看上你的钱了!”
我爸摇头:“小看我了,她要是光奔着钱来的,我早就知道了。”
“那就是你也承认了,她不是单纯为了你这个人!”
“废话,什么叫单纯为了我这个人,钱难道不是我这个人的一部分吗?”
我被噎着了,我爸看着我微笑,眼神带着拿捏住我的得意,眼角微微下垂,不如他最好的时候,但的确还是真帅的:“你要记住,女孩子吃亏,就是吃亏在觉得感情比钱重要,你刘阿姨这么能干的女人,还是忍不住要说,钱不能解决的问题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问题。”
“她说的没错啊。”我想到她的脸,那曾经坚固、强硬如一块簇新的钢的脸,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看破了我爸这个人呢?是什么支撑她和他走到最后的?
“她说的是正确的废话,屁用没有。”
“那什么话才有用?”
“第一,钱解决不了的问题,没钱更解决不了。做人就是要有钱,有钱就有选择权。”
“第二呢?”
“闷声发大财,尽量不要让人知道你有钱。”
“还有吗?”
“第三,如果有人对你说‘这不是钱的问题’,他其实想说的是这就是钱的问题,确切地说,应该是钱不够的问题。”
“好了,你去开会给员工上课吧。”
“最后,如果有人要你相信前面三点是错的,丫一定在图你的钱。赶紧跑。”
3
那年的高考,我自然是考砸了。
我想留在浙州高复,我爸不肯,执意把我送回了老家淳县的高复学校。
我怀疑他:“干吗把我塞去乡下,是不是想和小艾同居?”
“瞎想什么呢?我怎么会拿你的高考开玩笑?”
我爸告诉我,这所高复学校升学率非常好,收费高,有严格的入学条件,以我的高考成绩根本进不去,罗校长是他的老同学,创业初期从他这边得到了不少支持才破例收了我。
“那你答应我,不和小艾同居。”
“好啦,答应你了。”
我去报到那天,罗校长请我和我爸一起吃午饭,喝了一点酒之后聊到我妈,忍不住叹气,说我妈是红颜薄命,没福气和我爸一起享福。罗校长看着我:“林悦长得真好,取了你们的优点,就是太瘦了,这一年会很辛苦的,太瘦了熬不住。要多吃点。”
我爸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她特别能吃,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越吃越瘦。”
他给我夹什么我就吃掉什么,给多少吃多少,埋头吃得又快又干净。
我爸对罗校长说:“你看她,就这种吃法。我知道了,还在长身体,代谢快。”
他知道什么呢?他什么也不知道。
罗校长拿出学生资料让我选和谁做同桌,翻到一个男生的资料时我不由自主“哦”了一声。
也太帅了。
因为我爸,从小到大,很少有男生能让我觉得好看的,这个人真是不得了,穿着土里土气的校服的两寸照而已,眉眼、鼻子、嘴唇,都完美得让人心颤,像……很难说像哪个明星,如果必须形容,大概就是像“什么叫帅”的标准件。
罗校长一看:“李乐维啊,这一届最牛的,高考发了2天高烧,还是能进浙州大学,他不肯去,宁愿复读,说必须进北青大学。他爸爸死得早,家里经济条件差,我给他奖学金挖他过来高复的,他是我们打算用来冲状元的招牌……”
我爸过来看了一眼:“这个不行,长得太帅。”
罗校长哈哈大笑:“你也有今天!”
也是因为我爸,我对长得好的男人没有半点好感,本来根本不想选他的,但我爸既然这样反对,我就必须坚持了:“他不是成绩最好吗?我就要他做同桌。”
我爸看着我:“真的不行,男人太帅靠不住。何况还穷。”
等的就是这句,我盯着他:“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我赢了。
8月1日就开学了,失败者不配有完整的假期。
高复生活没有什么好说的,每天早上5点半起床,晚上10点半熄灯,时间以5分钟为单元被精确划分着,上课、刷题、考试、运动……我很快适应了这种机械而严苛的生活,只需要任人摆布就可以维持正常生活——哪怕只是假象——未尝不是一种最低限度的幸福。
李乐维是8月中才过来上课的,他比照片上黑一点、瘦一点,像一头精壮的豹,凭良心说,他是个不错的同桌,沉默、自律、不管闲事,聪明得吓人,我偶尔问他问题,他条理清晰回答,一句废话都没有。全班少说也有一半女生单恋着李乐维,他完全像少女漫中走出来的男主角,高、帅、成绩好、体育棒、不爱说话,对谁都没有什么好脸色。这最后一点,让他的魅力得到了额外加成。
最让我安心的一点是,李乐维明显并不喜欢我。说得臭屁一点吧,因为长得好看,从小到大,我已经对于“被喜欢”这件事情习惯了,对于或明或暗的试探表达熟悉了,如果说人类有接收他人好感的雷达,那我的雷达在多年来的用进废退中已经极端灵敏,李乐维半点没有流露出对我的兴趣,这让我们的同桌生活特别舒服。
开学才1个月,我长了5斤肉。
学校每周只放半天假,在最初的一个多月里,我爸雷打不动地来淳县,给我送零花钱,陪我过这半天。有一次我们在江边的大排档吃晚饭,他喝了一点啤酒,在我的怂恿下去唱露天卡拉OK。
“亲亲的我的宝贝,我要越过高山
寻找那已失踪的太阳,寻找那已失踪的月亮
我要走到世界的尽头,寻找传说已久的雪人
还要用尽我一切办法,让他学会念你的名字
啦啦呼啦啦啦呼啦啦,最后还要平安回来
回来告诉你那一切,亲亲我的宝贝……”
我爸唱歌勉强也只能说一般,但是架不住他帅气又大方,人群都为他鼓掌,风从江面上吹过来,带着水气和难以察觉的凉意,路灯晕黄,菜肴和酒精的气息让人满足又倦怠,我尽力一脸平淡地混在人群里一起鼓掌,我想永远记住这个瞬间。
中秋节那天,我大半夜梦到了我妈,偷偷下床给我爸打电话,家里电话没人接,我又给他打手机,他终于接了,身后是女人的声音:“辣么晚了,谁啊?”是小艾,她是湖南人,n、l不分,我挂了电话。
没劲,没劲透了。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为了谁在不值,为了我妈,还是为了刘阿姨?男人为什么这样禁不起寂寞呢?如果死的是我爸,我想不管是刘阿姨还是我妈,都不会这么快就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他答应过我的话,就这么狗屁不如吗?
这之后我不再给我爸打电话,也拒绝接他的电话,室友们一次次帮我撒谎:林悦还在晚自修,林悦去洗澡了,林悦去跑步了,“明白了,叔叔您本周要出差,没办法过来看林悦,我会告诉她的……”
教委查得严,学校临时宣布“十一”慷慨放假5天,“如果愿意留下来自修的,学校也不反对,假期食堂仍然开放”,大家都开心疯了。
我不打算回家,我回去算什么呢?
当天晚上,学校差不多空了,我决定晚饭去食堂多要几个菜,找一张最偏僻的桌子吃完它们,过一会儿再去厕所抠嗓子吐光它们。
从我妈住院之后,我就这样断断续续干着,开始是半夜醒来睡不着了,要吃点东西才觉得心里踏实,一吃就停不下来,边吃边担心自己长胖,变成我妈嘴里所说的刘阿姨那样的“树墩子”;后来有几次吃到吐,吐了之后反而觉得轻松,至少不会胖;最后形成了流程,机械吃,强制吐。开学之后,我已经戒掉了,是怕人发现,也是找不到这样做的必要了。
直到确认我爸骗了我。
在厕所一手拉着头发一手往嗓子眼深处抠的时候,我厌恶一切,厌恶而疲惫,我想象我爸要是知道会怎么样,他会后悔吗,我问自己,然后更加厌恶这样想象和追问的自己。
我到食堂拿了三荤三素,外加二两米饭,刷卡的时候食堂师傅告诉我:“钱不够了,差了5毛,番茄炒蛋算半荤。”
我意识到了,我爸没有给我饭卡打钱。还好食堂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压低声音说:“那饭不要了。”
“饭不要也还差1毛。”
这时我身后伸过来一只手,举着饭卡:“刷我的。”
是李乐维。
吃人家的嘴软,这样不行,我反复推辞。
李乐维看我的饭卡余额:“就剩下不到20块了,财务放假了,你接下来几天吃什么?拿着吧,我明天就走,这几天你用。”
怕我不肯,他抢走我的饭卡:“你的卡先押在我这里。”
说完他就跑了。
接下来几天,除了吃饭,我没有离开过宿舍楼,整层楼只剩下我和隔壁班的于小雅,我们打了一次招呼,我开始还担心她找我聊天或者吃饭,她却比我还孤僻,进进出出都没有什么动静。
我每天晚上都很难入睡,说来丢人,我是在等我爸给我打电话,他不知道我放假了,也该知道一个月没给我打钱了,他总要和我联系了吧。我知道这是他和我的战争,他用钱来要挟我,要我低头,而我用消失来要挟他,要他低头,我期待他继续找我,这样我就可以继续拒绝他,但他一直没有。
一天深夜,我被哭声吵醒,开始还以为是做噩梦,仔细听是真的有人在哭,特别痛的哭,一把刀插进了肚子里,慢慢地搅动,发散性的绵延不绝的痛苦,这样程度的痛苦有着巨大的能量,我躺着,不由自主跟着流泪,第二天在走廊遇到于小雅,不敢问她为什么。
那几天我都内疚地用着李乐维的饭卡,告诉自己少吃一点,但又忍不住,吃了吐,吐了吃,我幻想奇迹从天而降,我爸良心发现来找我,对我道歉,解决我的窘迫,坚定地选择我,同时我痛骂自己为什么还要指望他,十几年了我为什么还没有对他绝望,我为自己的幻想落空而深深羞耻。
假期的最后一天,我吃完午饭,回到宿舍才发现把钥匙落在食堂了,我赶回去,没想到远远看到了李乐维。
食堂师傅和他说话:“今天又这么晚才来啊,放心吧,她刚才已经吃过了。还是四两饭对吧?那我可收了?”
“好。”
“还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这么吃法呢?哎,窗口有监控,我也没办法……”
“没事的。”
食堂师傅收走了柜面上的菜,关灯,收拾一切。
什么意思?
我走到李乐维身后,看到他端着一碗饭,正在舀免费汤。
一圈又一圈,耐心地打着顺时针,趁着汤里为数不多的蛋花、紫菜、笋干集中在漩涡里时,舀起一勺干货多点儿的汤,很熟练,明显不是第一次这么干。
配饭的只有这两勺汤。我忽然明白了,李乐维没有回家,他把饭卡给了我,这几天就是这样吃的。
我冲过去敲食堂的窗户:“师傅,来加几个菜。”
食堂师父出来,我要了两个菜,拿着李乐维的饭卡刷,李乐维装作毫不尴尬的样子,看着余额笑:“你胃口还真挺好的。”
这是李乐维第一次对我笑,他脸色如常,但耳朵红了。
我坐在李乐维对面,我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李乐维没有给我机会提问,他一边吃一边絮絮叨叨个不停:“林悦,暂时的困难是会过去的……”他低着头,不敢看我:“你不要太倔了,还可以申请困难生补助的,不过你要是觉得不合适,不申请也不要紧。有困难的时候,就算不告诉别人,可以告诉我,别的不说,吃饭我一定能帮你……”
我百分百确定了,李乐维喜欢我。
我看着他,他低着头,毛茸茸的头发,好可爱啊,像个驯服的大猫,一种陌生的感觉从天而降在我胸口爆炸,我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一下他的脑袋,刚碰到他就觉得鲁莽,他也吃惊地抬头看着我,要命了,为什么他有这么好看的眼睛。
被这样的人喜欢,挺好的,但是话要说清楚。
“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
那天晚上自修的时候罗校长来教室找我,我跟着他去校长办公室,我爸坐在那边,笑嘻嘻看着我,他瘦了不少。
他说前些天酒局太多胃出血住院了,不愿意我担心,一直瞒着我,刚出院就过来了,罗校长在边上,我们的谈话很自然地避开了最敏感的部分,我爸说往我饭卡上打了块钱,又拿了一张银行卡给我:“最近公司转型,我出差太多,以后零花钱打给你。”
我送我爸走,从教学楼到他的车上,一路都想发火,但看着他又发不出火,他手上还有打完吊针的创可贴,平生第一次露出了老态。
我爸开车门的时候很轻地说了一声:“我和她分开了。”
我说好,又不甘心,冷笑说:“又找了更年轻的?还是找了更有钱的?”
我爸笑了:“以后我们家就我们两个人,我答应你了。”
这之后一直到高考,我都很快乐。
我爸忙着转行做房地产,按照他的说法,钢材需求量一直在疯涨,生意当然有得做,但是有的生意更好做,“人要学会看大势,选一个向上的行业就是走到向上的自动扶梯上,自己不用太努力也能走得很快。”曾经互不联系的那段时间让我们痛苦,也让我们明白了彼此的重要性,我们反而更亲近了一些,每天晚自修结束都要通个电话,他试探过我有没有恋爱:“初恋只是实习,不过实习也要找个匹配的好公司,解决合规化、标准化的问题……”管理学的书他没白看。
李乐维很固执地每天都要拉着我一起吃饭,推拒只会招来更多人奇怪的眼光,吃就吃呗,我在他的陪伴下不再暴食。每周半天的休假,我爸如果不过来,李乐维都会执拗地带我出去逛逛,我半是好奇,半是无聊,跟着他一起爬山,一起去江边瞎转。李乐维告诉我自己家就在某座岛上,因为太偏太小,到他初中才通电,他是到县里来读初中才第一次用抽水马桶,推迟了半个月来报到是因为他要在家双抢。
“什么是双抢?”
“抢收抢种啊。”李乐维用一种看着白痴的眼光看着我。
关于高考,李乐维雄心勃勃,说这次一定要高分考进北青大学,“全省前20名的免学费,还有奖学金”,说完朝我笑:“你要努力,一起去北青大学,就算没奖学金,我们打打工,也就苦4年。”
“什么我们啊,我干吗要去北京,我喜欢浙州。”
回忆起来很有趣,我一直对他保持了明确的界限,他却已经自说自话在谋划着我们的未来,在琢磨如何用他的力量照顾我。
李乐维也问起过我家的情况,我说我妈死了,我爸做生意,最近在转行,很辛苦,没有时间照顾我,说的不算假话,但我能猜测李乐维是怎么脑补的,单亲家庭、没钱吃饭、想必生意失败,我是他忍不住要保护的人。
金子一样闪闪发光的,少年的决心。可惜我并不需要,也配不上。
我在这种亮闪闪的光芒陪伴照耀中度过了在旁人看来最艰难的高复阶段,高考打了个翻身仗,分数居然勉强能进浙州大学,李乐维发挥得很好,北青大学没有问题。
李乐维给我打电话,说要不他也填浙州大学得了,“只要你一句话”。
这怎么可以,他这一年不能为了我落空,我坚定地拒绝了:“我不喜欢你,没有感觉,真的,我对谁都喜欢不起来。”
电话中,李乐维沉默了一会儿:“我明白了。林悦,你要好好的。”
第二天,我爸非常骄傲地亲自开车送我回校交志愿。
刚进学校我就听说于小雅死了,跳楼。
一个日常没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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