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机

我每天打电话和200个人对骂,有人送我锦

发布时间:2023/4/25 15:24:10   

年5月,我在借贷平台上借了块钱,还款期限1个月。我根本没打算按期还款。

我在等催收员的电话。

1个月后,我接到个陌生电话,号码长度是普通手机号的两倍,数字挤满了屏幕。

我按下通话录音,让同事戴上监听,接通电话。

话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嗓音很大:

“韩让,我是借贷平台的,你欠那都逾期9天了,怎么样啊?”

我低声下气地说:“求求你了,再宽限两天,我还没发工资。”

“你妈卖了淫,你爸赌了博,还是你吸了毒?老板怎么不发你工资啊?我去帮你要?”

我和同事对视一眼,点点头。

等的就是这句话。

1

我是某借贷平台员工,主要负责用户调研。

年6月,平台的催收投诉翻了一番,打开客户端,能看到上千条留言,全都是同一个意思:高利暴力催收。

催收,是借贷平台业务的基石。我们平台有个用户口号:“手机打借条,到期帮你催到手。”没有催收,相当于支付宝没有支付。

借贷平台主要依靠电话催收,投诉率高,催收机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暴涨的投诉量引起了高层重视。公司副总直接下令,1个月内,必须查明催收部门哪里出了问题。

全公司有多个催收员,我总不能跑到他们身边挨个听。思来想去,决定以小见大,从个体入手:先和同事演个双簧,故意在借贷app上欠钱不还,等催收员主动找来。

方法很奏效,欠了块逾期一周没还后,果真钓到一条“大鱼”。

听完男人的“黄赌毒”三连骂,我决定亮出身份。

“我是平台总部用户研究组的,我老板就是你老板,你敢去要吗?”

那人先是一愣,然后哼了一声,说:“就他妈块,你装什么装?”

“是装的还是真的,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10分钟后,我和同事来到催收分公司。

其实,我们去找他并不是为了报复。内行人都懂,如果催收员语言没有一点攻击性,有些老赖一分钱都不会还。我们想查的是,催收业务流程上有没有问题,造成的影响有多大。

不过这家伙催债时,说过“吸了毒、赌了博、嫖了娼”这种话——我一上报,他必然丢掉饭碗。

一进大门,旁边的保安立刻喝问:“你们是哪个部门的?叫人来接!”

同事联系催收部的总监。我们站在门口,被保安像犯人一样看着,半小时后才被领进去。

2层和3层是催收中心,电梯门每次打开,噪音直接冲进了电梯,将我瞬间包围。

催收中心多个格子间里,催收员戴着黑色耳机,眉头紧皱,手指用力敲击键盘,嘴唇飞速抖动,桌面摆满A4纸,上面是欠债人的资料和催收话术。

有个中年女人离开工位,经过时撞在我胳膊肘上,说了声“眼瞎啦”,又快速离开。整个催收中心,像极了电影《华尔街之狼》里通过电话销售垃圾股票,疯狂敛财的办公现场。

领着我们的人很不好意思,一边说“催收就是这样的”,一边赶紧拉着我们往会议室走。

我们联系了催收部总监,从后台查到那个嘴巴不干净的催收员,复制了他3个月以来的全部催收录音。

把录音听完,就知道这家伙到底是倒霉鬼,还是惯犯了。

2

会议室隔音很好,门一关,室内极安静。我和同事坐在一边,在电话里痛骂我的催收员坐在另一边。

我刚要播放催收录音,催收员突然“腾”地站起来,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两杯水,递到我和同事面前。

“有时候这种工作,比较特殊,你们也理解一下。”他笑得很勉强。

我没理他,直接打开录音文件。

这个催收员叫张奇,身高不到1米7,又干又瘦,年纪虽然不大,但脸上皱纹堆积,头发杂毛很多,长相很显老。

第一个录音里,接电话的是一个单亲妈妈,陕西口音,她在平台上欠了3万,已经逾期10天。

张奇声音很凶,却没一个脏字。

他限定单亲妈妈必须在当天还清所有债务,不然就爆她的通讯录,把她欠债的事,通知到每一位亲友。

单亲妈妈带着哭腔哀求,说自己是钟点工,每个月只能挣,女儿上学每天要花钱,别人家的孩子吃食堂,女儿只能每天带饭,现在真是没钱。

张奇说,“你早干嘛去了?女儿带饭关我屁事?”

单亲妈妈说钱早就还了,但是债主在借贷平台上不肯销账。

“我只管平台账面上的欠款,要么还钱,要么去报警喽。”张奇的声音变得很赖。

另一头没说话,顿了几秒,变成了持续的呜咽。

单亲妈妈不报警的原因很好理解,有些小地方的普通百姓,认为警察上门就意味着自己犯事了,此后没脸见人。导致的结果是很多人宁愿忍受敲诈,也不向警察求助。

第一段录音放完,同事的脸色难看起来。

张奇看出我们俩表情不对,摆出一副冤枉样。他每天得打个电话,一天最少要催到块,“那么多蠢人,难道要我每个都管?我又不是知心大姐,这也不是心灵热线。”

我沉着脸问张奇:“你这样不分是非,就不怕损阴德?”

最后3个字像个开关,张奇翻了个白眼:“北京满地黄金,当官的能受贿,卖肉的能注水,人群像蛇窟,凭什么她能被骗,就不能受我几声恐吓?”

我没再理他,打开了下一个录音。

这一次是打给债务人父亲的,接电话的是个农村老头,方言极重,仔细辨听才能听懂。

张奇似乎遇到了老乡,马上切换成同一种方言,语气却没变:“老头,你儿子是不是有不良嗜好啊?会不会在外面嫖了娼,赌了博,吸了毒?”

这段话让他说得像相声贯口。听到这三个词,我和同事对视一眼。

那老头很朴实,赶紧问怎么回事?

张奇说,他儿子欠了1万多块,如果不还,债主会去法院起诉他儿子。

那老头听到“法院”,吓了一跳,说话变得支支吾吾。

张奇趁热打铁,“你儿子赌光了就去嫖,趴在小姐的肚皮上吸毒,爽完了继续借钱赌,真是很会享受哩。”

老头差点被张奇噎断气,扯着嗓子吼,“这个碎怂,要还敢回家我活活打死他!这钱我卖了羊去还!”。

录音结束,张奇嘴角扬了一下,表情像极了打牌赢钱的赌徒。

我点了暂停键,问张奇,“你说的那些,是真的假的?”

张奇耸了下肩,指着外面百来号催收员说:“我们这行,每天说一万句话,只有钱是真的。钱你懂吧?”

催收录音里,有一个年轻人被他骂了足足半小时。那人最后说:“我现在在窗边,一分钱都没有。你要是再催,我就从楼上跳下去。”

张奇听到“死”字,声音更兴奋了,“别跟我扯那些,有病治病,想跳就跳,钱是你借的,到了阎罗殿你也得还。”

挂了电话,张奇觉得这一单不划算,这家伙虽然账目很多,但他负责催的只有10块钱。

我问他说话这么毒,怎么就没脏字?

张奇摆出一副狡黠的样子,“国家管得严喽,脏字一被录下来,传到网上去,我饭碗就被砸了。”

我很想告诉他,饭碗就捏在我手里。只是我还没想好松不松手。

3

听完录音,同事气得要死,非要把张奇的事向上汇报。

我没说话,先去了卫生间。刚走到小便池前,张奇也跟了进来,就站在我身后不远。

方便完,我转身来到水龙头前洗手,他赶紧扯了一张纸递给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一边接过纸一边致谢。

张奇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往我眼前一递。里面有几张破破烂烂的纸币,面值都不大,加在一起也没到。

他直勾勾盯着我,带着哭腔:“兄弟,这83块是我身上所有的钱了,现在吃饭都成问题,你们放过我这一回吧。”

说到最后,他两腿一弯,差点给我跪下。

我眼见情况不对,慌忙逃出了卫生间。张奇一路跟着我跑回办公室。

同事继续坚持要上报。我看看张奇,天气很热,他穿的T恤已经洗得褪色,脚上的山寨运动鞋又破又脏。催收有提成,收入不低,可是他怎么穷成了这个样子。

想到这里,我难免心中一软。

像他们这类工作,都是给人做刀子,卷刃的刀子迟早被扔,他也要养家吃饭。借贷行业里很多事本来就是一泡污,标榜干净也没必要。

我拉住同事,“算了吧,咱们都是一样的人。”

张奇没听见我们俩的对话,见我们起身要走,马上站起来,拽着我的胳膊,“两位领导行行好,我要吃饭的啊,以后改还不行吗?”

我有点厌恶,甩开他的手。说了句“肯定按照规定来”,快步离开。

4

我们交了调查报告,没提张奇。

几天后刚下班,我接到张奇的“韩兄弟,上次多亏你啊,今晚我请你吃饭,地方你选。”

我问他,“你不是就剩83了吗?”

“身上只有83块没错,但是卡里还有几千块。”张奇笑出一连串气声。

我一时没说出话。

晚上8点,他约在北五环的一个烧烤摊。我到的时候,他已经把菜点好,素多荤少,外加一大瓶二锅头。

烧烤摊紧邻地铁站,桌子摆在街边,一侧是下水道,一侧是人群,旁边的空调机上不断有水渗下来。

铁盘里虽然有很多烤串,我却吃不下去,只好跟他说话,问他为什么要做催收?

张奇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把手机里的一张照片递给我。

照片里是个穿着病服的小男孩,十二三岁,瘦骨嶙峋,脊柱插着支架似的东西,面部戴着氧气罩,身上插满管子,皮肤上都是黄色药水。

不知道是谁一手掀着被子,一手拍照,像是故意要把小孩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拍进去。

“我天天催债,你知道谁催我的债吗?”张奇说。

张奇的农村老家里养了几只奶牛。他爹好赌,把牛往田里一扔,只顾打牌。村里几个淘气的孩子跑到田里逼着奶牛喝尿,奶牛发了狂,把孩子们撞成重伤。其中一个半身不遂,瘫痪在床——就是那张照片里的孩子。

孩子父母报了警,追到家里呼天抢地要赔偿。张奇家本就有债,现在只要孩子治疗一天,张奇家就得一直出钱,一个月要花近1万。

孩子父母拿病房照片跟他爹要钱,他爹就拿同一张照片跟张奇要钱。说这件事时,张奇情绪激动,管孩子叫“小X崽子”,管自己的亲爹叫“老王八蛋”。

走过的行人都回头看他,我几次拦阻,让他声音小点。

我问:“你嘴这么贱,是干催收学的?”

张奇愣了一下,说是跟“老王八蛋”学的。

小时候,他父母离婚,母亲改嫁外地,之后再没回来过。他爹经常拿他妹妹出气,妹妹只要不听话,他爹就骂:“你也出去卖,跟你妈吹XX去吧。”

后来喝多了,张奇把小板凳搬到我旁边,一把搂住我的肩膀,舌头开始打结:

“韩兄弟,我为啥天天像狗一样催债?你以为我在给谁赚钱?老王八蛋?屁咧,他死了我要放炮仗。”

说到这儿,他比了个点火的手势,仿佛真的在点炮仗,“我要养我妹妹,老王八蛋要是逼急了,真的会让她去卖,你懂吗?”

我让他少喝点。他非但没听,还握起酒瓶,把剩下的小半瓶“咕咚咕咚”全干了。

离开时,他晕头转向走不了路,我只好送他回家。他在我肩上靠了一路,嘴里不停咕哝一句话:“我原来才不这样。”

到他家门口时,张奇睁开眼睛,对着防盗门一顿猛拍,嘴里叫着“小娟!小娟!”

门一开,是个女孩。张奇破口大骂:“你是死人啊?门敲破了听不见?”

小娟脸色通红,让我把他哥放在客厅的破沙发上,她去给我倒水喝。

这是一套北京常见的老式职工公寓,两室一厅,张奇和他妹妹,外加一个男人合租。我走进卫生间,马桶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黄垢,洗漱台的池子漏了,我本来想洗洗脸,结果脏水溅得到处都是。

小娟今年19岁,长相普通,是做服务员的。她养了只流浪猫,每天把饭店的剩菜带回来喂猫,客厅里弥漫着饭菜的馊味,张奇每晚闻着馊味入眠,似乎已经习惯。

小娟问我:“你也是干讨债的吗?”

我问她怎么知道的。

她告诉我,这行之外的人,都受不了他们的嘴。

我笑着问她受得了吗。

小娟委屈得要落泪,他哥哥每天上班积累了很多怨气,回家都发在她身上,总是骂她丑,骂她贱,如果再这样下去,她迟早要疯掉。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坐一会儿就默默回家了。

张奇的爹催张奇,张奇每天催几百个欠债的。想不到的是,后来我也成了他的债主。

5

入职第一天,张奇听上司训话,跟着其他人大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同批入职的一共30人,张奇站在人群里使劲点头。催收员名声差,张奇告诉自己:我一不上门恐吓,二不打砸威胁,就是打电话,讲道理,对得起良心。

8年前,张奇从一所不入流的大学毕业,因为专业难找工作,他辗转了几个工厂,收入一直很微薄。

年,他开始做催收。催收员底薪,每催回一笔债,债权人支付给公司的催收金的35%,就是催收员的提成。单子越大,到手越多。

来公司那天,他一眼就看到了墙上的锦旗,那是催收员要回万欠款的表彰。

据说,那催收员一个电话就赚了5万,张奇很向往。毕业几年来,他一直窘迫,觉得自己终于要翻身了。

他订了目标:狠狠干上几单,赚到一笔大钱。

入职第一个月先不工作,拿60%薪水,接受30天培训,考试合格方能上岗。

负责培训的老秦是个老催收员,10年前做信用卡催收员,精通各种话术,电催经验丰富。

头几节课,老秦只讲了一件事:别被“反催收组织”盯上。

“反催收组织太厉害,千万千万要当心!”一堂课1小时,老秦强调了10遍。

老秦讲了个往事。催收部之前有个小伙子,被人寄了一管血到家里,上面贴着“艾滋”。收货的是他女朋友。小伙子知道后当场崩溃,冲进总监办公室大骂一通,他认为公司没保护好自己信息,不久就离职走人。

如果说老赖是山大王,一些反催收组织就是喽啰兵。他们向老赖售卖反催服务,组建“艾滋病反催收团”,打出口号——“见面亮出艾滋证,阎王小鬼都不敢催”。

张奇学的最透的是催收策略——分为诱导和施压。诱导方式包括共情、称赞、拉拢、诓诱;施压方式主要是法律、征信、人情、惩戒。

他把策略知识背得烂熟于心。晚上回家,张奇蜷着身子窝进沙发,手里拿着一摞培训资料,洋洋得意地对妹妹说:“知道这是啥吗?心理学,你哥要成心理学大师了。”

妹妹不愿理他,他非让妹妹假装欠钱,自己当债主,连珠炮似的模拟讨债。末了,自己会嘟囔一句,“这玩意还真有用,以后我看谁敢跟我套话。”

最后10天,全部课程都是催收实践,也算是考核。

两个新人面对面装作打电话,一个演欠债的,一个演催收员。

债务人先装普通人,再装老赖,催收员练习控制能力。旁边老师不停校正催收员的语气,怎么把平常的话,说得能击溃人心。

有的学员入戏太深,直接指着对方鼻子骂起来,险些要扯领子厮打。导师会阻拦,这种心理意志薄弱的,基本都被直接开除。

1个月后,张奇通过考核。他把入职证明揣在口袋里,走到那面万的锦旗下,掏出手机拍了张照。

6

锦旗来得很快。不到一个月,张奇就追回了第一笔债。

这一单只有2万元,债权人是个山东农村小伙,因为利息高,把钱借给了镇上一个老板。一年过去,小伙结婚要用钱,他的父亲上门要债,被老板手下的工人打得头破血流,脸上缝了三针,最后扬言,“再来就弄死老东西”。

张奇看到之前催收员写的记录,倍感压力。他给老板打去电话。

老板厉声怒喝:“我他妈已经把钱给他了,亲手塞他手里的。”

混淆视听,是老赖的常用招数。张奇并不上当,指出自己是公司委派的最后一名催收员,如果再不还,就要起诉并上企业征信。

老板骂了一通脏话,最后说:“算是老子吃亏,你把电话给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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